明万历年间,在江南地界,常有盗匪横行,少则三五结伴,多则数十余众,神出鬼没,专劫富商和官银,官府虽数度围剿,却收效甚微。
这一日正逢腊月十五,乃是奉化城中大户张万春的六十寿诞之日。张家内院张灯结彩,门庭若市,一派欢庆气象!
张老员外也是一身喜庆打扮,由三五个妻妾簇拥着来至厅堂,和到访客人一一见礼。
这张员外长耳垂肩,体态肥硕,生得富贵之相。他是此间有名的豪绅,莫说普通的商户对他敬重有加,就连当地的父母官也对他礼让三分。张员外深谙逢迎之道,遇人便露三分笑,友人敬他为“笑财神”,在奉化地界当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寒暄多时,张万春将众人引入庭院中,分宾主之礼坐定,却听得鼓乐之声袅袅响起,庭中戏台之上,已演起了《西厢记》。
这张老员外平素最好听戏,他的一房小妾便是江南名伶,数年前请来家中堂会,听得一曲,不胜欢喜,便连人也一并笑纳了。今日寿诞之喜,差人请来京城中有名的唱班,以助雅兴。
听台上唱到动情之处,张万春也摇起大脑袋,跟着吟唱起来。
唱罢多时,他对下人使了眼色,便有个獐头鼠目的奴才凑上前来。
“扮莺莺的小娘子是什么来头?”
“那小娘子叫莫素云,听说是京城名伶,老爷有何吩咐?”
“真是细皮嫩肉,香艳可人啊!晚些时候,请她来我房中领赏银!”
那奴才心领神会道:“小人明白!”便躬身出去了。
却在此时,身旁有人笑道:“张兄,真好有雅兴啊!”
张万春回目望去,见说话之人乃是自己的好友李道然,也是此地一豪绅。
张万春笑道:“李兄见笑了,小弟不及李兄高才,熟通经文,独此一好,难登大雅之堂啊,哈哈!”
“张兄过谦了,若说这音律之道,小弟才是望尘莫及啊!”李道然顿了一顿道:“不过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兄但讲无妨!”
“张兄,此间盗匪猖獗,官府都无可奈何,张兄行事如此张扬,须严加防范啊!”
“李兄提醒的是,此地匪患成灾,我早有所闻,不过料想他们也不敢来此处为恶。我这庄上护院也有数十人众,且院落间都设有机关,他们便是来了,也休想飞出去!”
“如此甚好!”
二人正说话间,台上已演完一幕戏。却不知何人惊声尖叫:“不好了,老爷,我家银库被盗了!”大伙儿回目望去,只见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满脸都是惊恐之态!
张万春闻言,如冰水淋体,顿时蹦了起来,一把抓住家丁的脖领,喝道:“狗奴才,快说,银库如何被盗的!”
“小的刚才出,出来,看,看了会热闹,回到库,库房,便见库门大开,财物尽,尽数被盗了,老爷,饶命啊!”
张万春气急败坏地扇了那奴才一巴掌,急急赶到库房。却见库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张万春一见此景,如五雷轰顶,顿时瘫倒下来。
家人们急忙上前将他扶起,捶打后背,轻抚前胸,许久才苏醒过来。张万春喘着粗气道:“严,严守门户,莫要放走可疑之,之人。”
一旁有人应道:“大老爷,方才唱堂会的一干人等,已不见踪迹,想是与贼盗有所牵连,小的已报之官府了。”
张万春咬牙切齿道:“大胆狗贼,这般欺我,他日被我拿住,定叫你碎尸万段!”言罢又是一阵急喘。
半个时辰过后,便有官府公差赶到张府,查验许久,却一无所获,只得悻悻而归,向奉化知县王大人复命。
这王大人乃是新官上任,年方三十,正是意气风发之际。他初来奉化,便欲大展手脚,造福地方。听闻此处盗匪猖獗,祸害周遭百姓,心中十分愤懑,便制定了一套巡查之策,用以应对流寇盗匪,却毫无斩获。今日,张府被盗,可谓雪上加霜,让王大人平添许多愁丝。
苦思许久后,王大人下令,在城中各处设下暗哨,缉拿可疑之人。并定下连坐之法,私藏盗寇者,做从犯论处,予以重罚。反之,举报嫌犯,协捕有功者,当有厚赏。
此后数日,城内外都加派了巡查的公差,对过往路人严加监视,只要遇见行踪可疑者,便缉拿回去问话,不过半月光景,牢狱之中便多出几十个嫌犯。
这一日,差役急急跑来呈上一张信箴。
“大人,方才小的在府衙门口捡到此信,不知何人所投,小的粗粗看来,事关重大,斗胆请大人过目。”
王大人展开一看,却见信中写道:今闻大人法令,凡举报盗匪者,皆有厚赏,吾乃一介俗子,闻之窃喜不已,自当奋力报效,今夜特来拜会大人,请在府内足备赏金,鬼影儿。
王大人看罢大惊,问众随从:“这‘鬼影儿’是何方神圣?竟取如此无礼!”
有位年长的差役道:“这‘鬼影儿’乃是此地一盗,此贼手段高明,作案数十余起,从未失手,我等曾奉命缉捕他,却毫无所获。”
王大人道:“这般说来,此贼也是胆大妄为之人,近日几件大案,与他定脱不了干系!”
“这,这却不好说了,‘鬼影儿’行事有三怪。其一,他只盗刁顽奸商,绝不与普通百姓及忠良富户为恶。其二,每次只盗银百余两,绝不是这般穷凶极恶之状。其三,每次得手必在墙上留下名讳和偷盗数量,唯恐众人不知,可谓性情乖张,好似顽童一般。”
王大人道:“这倒是蹊跷的很,若依你所说,今日‘鬼影儿’留下此信,当是要不请自来了?”
“正是,大人须小心应对才是啊!”
王大人自然不敢怠慢,忙吩咐手下,严阵以待。
当晚二更时分,府衙内灯火通明,差役们皆不敢懈怠,各自手拿兵械,坚守各处要害。
突然,一道黑影自墙头划过,有人高声喊道:“‘鬼影儿’来了,快抓住他啊!”
随着喧闹之声,众差役从四面八方涌出,奔向那团黑影。
那道黑影听闻异动,忙向西北方向激射出去,几个起纵,已跃至十丈开外。众差役怎敢怠慢,在后面苦追不舍。
王大人端坐书案边,听闻喧嚣之声远去,心中忐忑不定。
突然一阵阴风袭来,瞬间将房中灯火吹灭。黑暗中,王大人听闻几声随从的闷哼之声,正在惊诧间,腰间一麻,便痿顿倒地,失去知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闻下人的呼唤之声,才缓缓睁开双眼。
此刻已平躺在床上,身畔围拢着亲信差役。王大人一骨碌爬起身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变故?我怎会躺在此处?”
“大人啊,方才我等合力缉拿盗匪,岂料他身法奇快,大伙苦追不上,回来复命时,见大人已倒在地上,想是遭了贼人暗算,好在您并无大碍。”
正在此时,有人惊道:“大人来看,这里有书信一张,想是贼人所留。”
王大人接过书信一看,只见信中写道:小可虽是粗陋顽徒,只取为富不仁之主,耻于同虎狼为伍。近日盗患连连,乃是宵小鼠辈聚众为之,大人欲求其中情由,盘问城北泼皮胡三便知分晓。”
隔了数行,又是一段小字:大人法度严明,今日小可协捕有功,当得分赏,我见大人所戴玉佩,不胜喜欢,取来把玩一番,改日奉还。
王大人忙一摸腰间玉配,早已经不见踪迹,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叹道:“此贼果然厉害,本官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啊!”
定了定心神,王大人问身旁差役:“诸位,此贼留下书信,是何用意?”
众人将书信传阅一番,有人言道:“小人斗胆进言,此贼虽精于偷盗,但无大恶,今日若要加害大人,也早已得手,无须费此心力。此信暗藏玄机,不可尽信,不可不信,望大人明断。”
王大人沉吟片刻道:“我也正有此心意,却不知他信中所提胡三又是何许人也?”
“大人有所不知,这胡三乃是此地一无赖,终日游手好闲,不是善类,前几日小的缉拿嫌犯,也已将他拘在牢中,正待大人定夺。”
王大人闻言大喜,道:“若‘鬼影儿’所言不虚,这胡三便有重大嫌疑,明日将他押上堂来,我要亲自盘问!”
次日,众差役将胡三提至公堂,王大人细观其颜色,听其申诉,已了然于胸,只是稍作询问,并未用以大刑,便将他押回牢中。
众差役不解,问道:“此贼乃是重要嫌犯,大人力何这般轻判?”
“你等不知,我观此贼乃是顽劣之徒,巧舌如簧,其眼神游移不定,心中定有诡计,我若是动用大刑,他也是抵死不招,况且堂外围观之人众多,若其同伙混于其中,见有变故,自然鸟兽状散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众人闻言连连称是,当下,王大人叫上几个心腹之人,如此这般嘱咐一番,众人领命,分头行事。
再说那胡三,下得堂来,心里得意不已:百姓皆赞王知县乃是包公转世,法纪严明,依我看来,不过是昏官一个,我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将他搅得云里雾里一般,料他今日已是黔驴技穷了。
在牢中静待一日,三餐如旧,并无人刁难于他。胡三心道:似这情形,不出三日,小知县便要将我放了。想到此处,倒卧在地,翘起二郎脚,安心睡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脖颈处阴寒难当,搅乱了美梦,睁眼看来,但见面前站定一人,正将手指抵在自己脖间。
胡三大惊,几乎跃了起来,揉眼细看,面前之人披头散发,一张惨白的脸上,并无眼鼻,只张着一只血口,奇状恐怖至极!
胡三吓地大叫:“你,你是人是鬼?”
只听见那张血口中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阴笑:“我便是拘魂的白无常,你已身处冥府,乖乖随我来吧!”
胡三骇道:“无常老爷,无常大仙,误会啊,我正当壮年,怎会阳寿已尽,莫不是拘错了人?”
“哼,非你阳寿已尽,因你在世间为恶多年,专事鸡鸣狗盗之业,害得多少人家倾家荡产,自寻短见,现苦主状告无门,只得向阎帝申诉,故而将你拘来对质。”
“那,那定是奸邪小人诋毁于我,我乃一介良民,怎会干此等无德之事…”
“你也无须诡辨,稍后将你在油锅中一烤,若是清白,自然无事,若有偷盗恶行,便有铜臭散出,来啊,上油锅!”
少时,牛头马面抬着滚烫的油锅走上前来。胡三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叩头有如捣蒜,口中喊道:“莫要烤我,我招了便是,这偷盗之事,我确有所为,但绝非首恶啊!”
“既如此,你且从实招,将你从轻发落!”
胡三连连拜谢道:“小的一定将功折罪,小的虽有恶行,也是受人驱使,无奈而为,这祸首乃是奉化城中的李道然!”
“胡说,李道然乃是奉化城中的豪绅,与诸多大户均为世交,怎会做这等败德恶行!”
胡三忙道:“小人岂敢胡言乱语。”遂道出一番原由。
原来这城中大户李道然,乃是绿林出生,早年盘踞山林,专事劫财害命的营生。为恶多年后,也积攒了不少银两,便改名换姓,在奉化城中做起布匹生意,俨然成了一个厚道的员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贼表面上打点正经生意,与城中富户交好,私下里窥探他人财富,并勾结江湖匪盗,依旧做些杀人越货的龌蹉勾当。因其在黑道上横行数十年,故而手下死党颇多,且都是亡命之徒,在奉化城中翻江倒海,搅得鸡犬不宁。李道然工于心计,行事周密,作恶多年,也不曾留下任何污名,官府自然无从查起。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道然做了几十宗大案,可谓天衣无缝,见官府每日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心中更是暗暗得意,便松了戒心,前几日,厚赏了一众助他为恶的狐朋狗友,这胡三便是其中之一。却不料,这胡三乃是个目光短浅之辈,他得了些许好处后,便到处花天酒地,时而借着酒劲疯言疯语。前几日,众捕快缉拿嫌犯,见其行踪可疑,便将他拘到县衙,听后王大人发落。
待胡三陈情完毕,那无常鬼呵呵一笑道:“果然不出大人神算,这鼠辈敬畏鬼神,乖乖就犯了。”
胡三闻言不解,却听无常说道:“胡三你且看看这是何处?”
顿时间,灯火通明。胡三抬头看时,哪是什么冥府,分明是县衙内堂。诸鬼摘下面具,皆是差役所扮,王大人端坐堂中,仪态威严。
胡三一见此景,暗道上当,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王大人道:“胡三,现已将你口供录下,你还敢抵赖吗?”
胡三怎敢造次,只得跪求轻判。
王大人下令将胡三收押起来,然后,连夜帅众赶往李府。
此刻已近三更,李道然正在府内酣睡,忽听闻屋外吵闹之声,便欲起身呵斥,刚走出房门,便被几个捕快按倒在地,心中暗道不好。
众差官按照胡三的供述,不费周折,便找到了藏放赃银的所在。
王大人喝问道:“李道然,你这贼子,勾结恶盗,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罪。如今铁证在此,还有何话说!”
李道然见大势已去,阴狠地笑道:“王大人果然高明,只怪李某眼拙了,今日东窗事发,我也无须废话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大人冷笑一声道:“哼,果然是亡命之贼!似你这般丧心病狂的恶匪,若不诛杀,天理难容!”当下,下令将李道然一干匪众押入死囚牢,择日裁断。”
数日之后,王大人判李道然祸乱地方,罪大恶极,获斩刑,将其家业充公,收缴国库,其余从犯,各有裁断,百姓听闻后,无不拍手称赞。王大人破此大案,也是扬眉吐气,遂张贴安民告示,并开仓放粮,周济流民和乞丐。奉化城内,无不称颂其德。
这一日,王大人正在翻阅卷宗,有下人进来呈上一个锦盒道:“方才有一后生,说是您的故友,让我将此盒交给大人。”
“他现在何处?”
“他将此盒放下便走了,小的鲁莽,还未曾问及他姓名呢。”
王大人疑惑万分,将锦盒打开,却见里面安放着前几日被“鬼影儿”盗走的玉佩,不由惊喜异常。方将玉佩取出,从盒中掉落一张书信。王大人展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恭贺大人破此奇案,尊驾之玉佩,吾不敢独享,现完壁归赵。今日之盗患,乃是民无所依,无奈而为。若施以仁政,万民安居乐业,世间再无流寇盗匪也。鬼影儿。
王大人读罢此信,心生无尽感叹,久久不能平静。
自此以后,奉化城中再也不见“鬼影儿”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