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坚定地认为,鱼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动物。我的同族兄弟姐妹们拥有属于自己的各种色彩。像我,红红的鳞片,散发晕黄的光艳。我在水中随意摆动我的尾巴,整个身子便迅速地游,作为鱼中的谦谦君子,我倍受鱼族的呵护。
在我还是苗苗的时候,听祖辈讲,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被人类称为鲤鱼,据说还是他们所顶礼膜拜的龙的始祖。相传那时候海上有一种神奇的门,但凡有鲤鱼跃过那扇门,就可以成为人类的圣灵。我是很想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作鱼之骄子,鱼上鱼,我便常希冀我的海洋世界中能魔术般立起这么一扇门,我完全相信自己定能一跃而过,但这扇门终究是传闻,是幻影,是我族对自己的一种安慰罢了。
我的阿妹金鱼是鱼族的大美女。在海洋世界里没有谁不惊羡于她的容貌,但她的独特不仅于此,更因为一次人类世界之旅,她说在那个世界她受到人类无上的恩宠:住水晶房子,吃美味鲜肴,还有水中奇树异石与她作伴,是一个崭新而神奇的环境。但这新鲜感只是暂时的,她习惯而且腻味了周围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事物,她希望那儿整个是一座大的水晶宫,让她可以自由出入任何一个角落,欣赏更广阔的奇景。不过,幸而她结识了一位人类朋友,女主人漂亮宝贝女儿。女孩虽然衣食无忧,但内心的孤寂感是与金鱼妹妹相通的。妹妹说是她把自己放回海中的。临别时讲了一个关于美人鱼的爱情故事,妹妹从此发觉人类的精神世界是那么微妙和神秘,她说最美的天使一定是她和那位女孩的结合体——美人鱼。
我原以为只有我和金鱼妹妹的结合才是真正完美的。可她已然沉浸在对人类那位虚无王子的幻想在,不可自拨。我向来对人类没有好感以至深恶痛绝,人类不正是以吃食我们鱼族为莫大享受吗?我很想让金鱼妹妹在对人类的痴迷中清醒过来,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能冒险上类世界走一遭,以搜集人类的种种罪行,尽管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丧生。
海面上有一艘漂亮的桔黄色小皮艇,静静地,任意徜徉,随心荡漾,我竭尽自己跳龙门的力气跃过近半米高的船沿,忍住疼痛跌落在皮板上。“小玲,你看,鲤鱼跳龙门,这可是一个好兆头呀!”一个男人捧起我,对边上的女人说。这是一对来海滨渡蜜月的新婚夫妇。“是啊,我们把它带回我们的新家,留作纪念吧?”他们把我带上陆地,放进一只大玻璃水缸中,抱入一间新房里。摆放在布满“喜”字的客厅。我以为我在重复金鱼妹妹的命运,竟没料在这段不长的日子里,我亲眼见证了他们感情的决裂。曾经的海誓山盟,蜜语甜言早已冲淡。只剩下无尽的怨言。人类的感情原来这么不堪一击。这也许可以算作冶愈金鱼妹妹的第一味药吧。可人类世界危机重重,我能忍受得了吗?玻璃水缸被反目的小夫妻重重地摔在门外,幸而受水的托帮助,我唯一的伤处只是被一块碎玻璃所刺。
我闭上眼睛,在没有水的空气里无助地静候命运的裁决。忽然有一种悬浮空中的感觉。我获救了,一位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捧着我,轻轻地去除我身上的小残片。抬头眨眼问她身边的中年男子:“爸爸,我可以把它带回家吗?”男人允诺地点点头。我终于松了口气,但空气的世界已快让我窒息了。
我照例被安置在一个大玻璃缸里。只是缸的形状和这客厅的大环境有所改变。小姑娘每日精心地照料我,就像她的家人精心地照顾她。这是一个温馨和谐的三口之家,我以觉自己似乎被这种安逸的生活同化了。我可是重任在身。不能久留呀,可小姑娘对我是那么宠爱有加,我——?那天晚上,我终于听到了与这温馨环境不相谐调的吵闹声,大意是为使小姑娘静心学习,她父母为我的去留问题而争论。小姑娘的委屈的哭声也未能阻止这场论战。这潜在的思想火药爆炸是必然的。这是人类普遍存在的父母,对子女自由兴趣的扼杀。这第二味药的效果对金鱼妹妹的作用不大。可我的命运又将有可测知。唯一的确定只有凶多吉少。
我很想亲口向小姑娘道别。可我说不出人类的语言,中年男人把小姑娘送去学校的同时,我被女人用透明袋装着(幸好有水),晃晃荡荡地来到人类世界最喧闹的地方。声音的嘈杂加之水袋的震荡让我晕眩,但我在这杂乱的声音中清晰地听见:“新鲜的红鲤鱼,刚上市,5块钱一斤。”这声音让我心寒。这时我早已忘却自己的任务或说使命,也许明天我也和那些同族同类一样,无辜地成为人类的腹中美味了。任何一个人都制裁我的生死大权,虽然我没有犯过一次错误。而仅仅是误闯了万物之灵的人类世界。可我绝未曾想这世界竟是这样的危机四伏呀。在摆着大块猪肉的木板上。我两眼直盯着那满脸横肉的家伙,一动不敢动。只感觉身子底下有一块硬冷发亮的东西。“好嘞——”那家伙把声音拉得很长。随即从我底下抽出那硬冷发亮的东西,往猪肉上一挥。“天哪!刀!”我吓懵了。
“这鲤鱼好漂亮。”“瞧它那颜色,多鲜艳呀!”……
我预感自己已是将死之身,再多的溢美之辞对我而言又有多少意义呢?徒增人类煮熟了吃我时的快感罢了。但生命已然处于尽头的边缘,这弥留的时间不可再次虚度呀。我尽量轻松地甩着尾巴,在用五斤猪肉换来我的家伙家中的澡盆里强使自己欢畅地游。虽然这水域小得像个鸟笼。
“老兄,你可真有心。”“嫂子,你可有福了。”我看见围着我的一些人说着什么,还有一个女人在笑,这是人类惯常的嘴脸,他们总是把自己口味的享受和所谓的幸福建立在对我们乃到许许多多动物的杀戳和烹饪上,真希望有一天人类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的代价。
这一夜我怎么也闭不上眼,明天就可能有人用力架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把我身上美丽晶莹的红鳞一片一片剥落下来,再然后……
我怕是最后一晚欣赏夜景。可天上没有一丝星光和月色,出奇的安静。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水面出奇地光亮。接着从房里冒出浓浓的烟火。一丝火芯飞散在澡盆时。我迅速包甩动尾巴。将身子躲,房里传来凄惨的“救声”。这声音我曾在海面上听过。那是人类在遭遇危险时的求救信号。难道我的咒语应验了吗?这怎么可能?我想跳起来探个究竟。但烟火味实在熏得我难受。不多时,澡盆底下传出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头顶类似海上汽笛的声音。房屋倒塌声,泼水声喷洒声,人群惋惜声,我的神志也快被这些声音震崩溃了。
我以为我死了,以至于把阳光的刺激当是死前的回光,便试探性地将头撞向盆沿,居然还有痛觉。我想我还有一口气,但这里已是笼罩了一层死的阴影。
“哥,快来看,这里有一条大红鲤鱼。”一个小男孩拉着一个大男孩走近我身边说。小男孩把细嫩的小手伸向我,却被大男孩制止了:“别动它,妈妈说这家人就是因为得了一条鲤鱼,才惹来这场火灾的,你不要命啦?”小男孩跟着哥哥悻悻地离开了。
真的是我的缘故吗?人类自己不小心酿造的可怕的悲剧,却把责任归罪于即将成为口食的我,这合理吗?我想这总该是说服金鱼妹妹的又一条绝好理由,可我该怎么回去呀?
连日里阴雨不断,澡盆的积水已经猛涨至盆沿,可我怎么敢跃出去?盆外是硬邦邦的地面,而不是柔和的海中,让我自在安闲。如果盆底不是生硬的,而是——残损的房屋的遗迹怎么啦?为什么下沉?不,似乎我的位置在上升,一寸、两寸、三寸,我底下的澡盆在悬浮中游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会死吗?我用尾巴扑扇着将盆内的积水溅出,使盆子以更轻量上浮,随底下本该是地面的水势流向漂流而行。澡盆离开了曾经火灾的屠户院子,以近乎我的游泳速度向不知何方驶去,我看见一个个屋顶离我而去,屋顶上还坐着些自以为是的人类。这是哪里?海吗?我到家了吗?我急于探知究竟,便纵身跃出澡盆,钻入浑浊不堪的水中。
我在水里遇到了失散已久的甲鱼大哥,同行的路上总算有了依靠。甲鱼大哥告诉我他也是被人类抓住,准备在贵宾宴席上清蒸,幸好这场及时的洪水救了我们。他还语重心长地说:“人类世界的一切自然灾害,归根结底是人类自己一手造成的。”回忆此前的遭遇,我若有所悟到点点头。我知道海洋是深邃而清澈的,这儿离我们的家园还很遥远,但希望是永在的。我强忍洪水的污浊,凭着一心归海的信念,与甲鱼大哥一同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游去……
这次人类世界之旅虽历尽九死一生,但我终于以确凿的证据,向金鱼妹妹证明了:美人鱼的故事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人类是不可靠的。至于其他,对我,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