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开端
在哥本哈根东街离皇家新市场①不远的一幢房子里,有人开了一个盛大的晚会,因为如果一个人想被回请的话,他自己也得偶尔请请客才成呀。有一半的客人已经坐在桌子旁玩扑克牌,另一半的客人们却在等待女主人布置下一步的消遣:“唔,我们现在想点什么来玩玩吧!”他们的晚会只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尽可能地聊天。在许多话题中间,他们忽然谈到“中世纪”这个题目上来。有人认为那个时代比我们这个时代要好得多。是的,司法官克那卜热烈地赞成这个意见,女主人也马上随声附和。他们两人竭力地反对奥尔斯德特在《年鉴》上发表的一篇论古代和近代的文章。
①这是哥本哈根市中心的一个大广场,非常热闹。
这篇文章基本上称赞现代。但司法官却认为汉斯①王朝是一个最可爱、最幸福的时代。
①汉斯(Hans,1455—1513)是丹麦的国王,1481年兼做瑞典的国王。
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以外,没有什么东西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房去看一下吧。这儿坐着两个女仆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你很可能以为她们是来接她们的女主人——一位老小姐或一位寡妇——回家的。不过,假如你仔细看一下的话,你马上会发现她们并不是普通的佣人:她们的手很娇嫩,行动举止很大方。她们的确是这样;她们的衣服的式样也很特别。她们原来是两个仙女。年轻的这个并不是幸运女神本人,而是替女神传送幸运小礼物的一个女仆。年长的那个的外表非常庄严——她是忧虑女神。无论做什么事情,她总是亲自出马,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放心。
她们谈着她们这天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幸运女神的女仆只做了几件不太重要的事情,例如:她从一阵骤雨中救出了一顶崭新的女帽,使一个老实人从一个地位很高的糊涂蛋那里得到一声问候,以及其他类似的事情。不过她马上就要做的一件事情却很不平常。
“我还得告诉你,”她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日子,我奉命把一双幸运的套鞋送到人间去。这双套鞋有一种特性:凡是穿着它的人马上就可以到他最喜欢的地方和时代里去,他对于时间或地方所作的一切希望,都能得到满足;因此下边的凡人也可以得到一次幸福!”
“请相信我,”忧虑女神说,“他一定会感到苦恼。当他一脱下这双套鞋时,他一定会说谢天谢地!”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对方说。“我现在要把这双套鞋放在门口。谁要是错穿了它,就会变得幸福!”
这就是她们的对话。
2.司法官的遭遇
时间已经不早了。醉心于汉斯的朝代的司法官克那卜想要回家去。事情凑巧得很:他没有穿上自己的套鞋,而穿上了幸运的套鞋。他向东街走去。不过,这双套鞋的魔力使他回到300年前国王汉斯的朝代里去了,因此他的脚就踩着了街上的泥泞和水坑,因为在那个时代里,街道是没有铺石的。
“这真是可怕——脏极了!”司法官说。“所有的铺道全不见了,路灯也没有了!”
月亮出来还没有多久,空气也相当沉闷,因此周围的一切东西都变成漆黑一团。在最近的一个街角里,有一盏灯在圣母像面前照着,不过灯光可以说是有名无实:他只有走到灯下面去才能注意到它,才能看见抱着孩子的圣母画像。
“这可能是一个美术馆,”他想,“而人们却忘记把它的招牌拿进去。”
有一两个人穿着那个时代的服装在他身边走过去了。
“他们的样子真有些古怪,”他说。“他们一定是刚刚参加过一个化装跳舞会。”
这时忽然有一阵鼓声和笛声飘来,也有火把在闪耀着。司法官停下步子,看到一个奇怪的游行行列走过去了,前面一整排鼓手,熟练地敲着鼓。后面跟着来的是一群拿着长弓和横弓的卫士。行列的带队人是一位教会的首长。惊奇的司法官不禁要问,这场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是西兰①的主教!”
①丹麦全国分做三大区,西兰(Sjaelland)是其中的一区。
“老天爷!主教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要这样做?”司法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是主教!
司法官思索着这个问题,眼睛也不向左右看;他一直走过东街,走到高桥广场。通到宫前广场的那座桥已经不见了,他只模糊地看到一条很长的溪流。最后他遇见两个人,坐在一条船里。
“您先生是不是摆渡到霍尔姆去?”他们问。
“到霍尔姆去?”司法官说。他完全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时代里走路。“我要到克利斯仙码头、到小市场去呀!”
那两个人呆呆地望着他。
“请告诉我桥在什么地方?”他说。“这儿连路灯也没有,真是说不过去。而且遍地泥泞,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沼泽地里走路似的!”
的确他跟这两个船夫越谈越糊涂。
“我不懂得你们波尔霍尔姆的土话!”他最后生气地说,而且还把背掉向他们。他找不到那座桥,甚至连桥栏杆也没有了。
“这里的情形太不像话!”他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时代会像今晚这样悲惨。
“我想我还是叫一辆马车吧!”他想,可是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一辆也看不见。“我看我还是回到皇家新市场去吧,那儿停着许多马车;不然的话,我恐怕永远走不到克利斯仙码头了。”
现在他向东街走去。当他快要走完的时候,月亮忽然出来了。
“我的天,他们在这儿搭了一个什么架子?”他看到东门的时候说。东门在那时代恰恰是在东街的尽头。
最后他找到一个门。穿过这个门,他就来到我们的新市场,不过那时它是一片广大的草地,草地上有几簇灌木丛,还有一条很宽的运河或溪流在中间流过去。对面岸上有几座不像样的木栅,它们是专为荷兰来的船长们搭起来的,因此这地方也叫做荷兰草地。
“要么我现在看到了大家所谓的虚无乡,要么我大概是喝醉了,”司法官叹了口气说。
“这到底是什么呢?这到底是什么呢?”
他往回走,心中想自己一定是病了。他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更仔细地看看街上的房子。这大多数都是木房子,有许多还盖着草顶。
“不成,我病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过只喝了一杯混合酒!不过这已经够使我醉了;此外拿热鲑鱼给我们下酒也的确太糟糕。我要向女主人——事务官的太太抗议!不过,假如我回去,把实际情况告诉他们,那也有点可笑,而且他们有没有起床还是问题。”
他寻找这家公馆,可是没有办法找到。
“这真可怕极了!”他叫起来。“我连东街都不认识了。一个店铺也没有。我只能看到一些可怜的破屋子,好像我是在罗斯基尔特或林斯德特一样!哎呀,我病了!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可是事务官的公馆在什么地方呢?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不过里面还有人没睡。哎呀,我是病了!”
他走到一扇半开的门前,灯光从一个隙缝里射出来。这是那时的一个酒店——一种啤酒店。里面的房间很像荷尔斯泰因的前房①。有一堆人,包括水手、哥本哈根的居民和一两个学者坐在里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们对于这位新来的客人一点也不在意。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teswigHolstein)是德国北部的一个州。荷尔斯泰因的前房是一种宽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全是些粗大的家具、箱子和柜子等。
“请您原谅,”司法官对着向他走来的老板娘说,“我有点不舒服!您能不能替我雇一辆马车,把我送到克利斯仙码头去?”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用德文和他讲话。
司法官猜想她大概不会讲丹麦文,因此把他的要求又用德文讲了一遍。他的口音和他的装束使得老板娘相信他是一个外国人。她马上懂得了他有些不舒服,因此倒了一杯水给他喝。水很咸,因为那是从外边井里取来的。
司法官用手支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索着在他周围所发生的一些怪事情。
“这是今天的日历吗?”当他看到老板娘把一大张纸撕掉的时候,为了要打破沉寂,他说。
她不懂得他的意思,不过她把这张纸递给了他。这是一张描绘诃龙城上空所常见的一种幻象的木刻。
“这是一张非常老的东西呀!”司法官说。他看到这件古物,感到非常高兴。“您怎样弄到这张稀有的古画的?虽然它代表一个寓言,但是它是非常有趣的!现在人们把这些常见的幻象解释成为北极光;可能它是由电光所形成的!”
坐在他身旁和听他讲话的人,都莫明其妙地望着他。其中有一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做出一种很庄严的表情,说:
“先生,足下一定是当代的一位大学者!”
“哦,岂敢!”司法官回答说,“我所了解的只不过是一知半解,事实上这些事情大家都应该知道的!”
“Modestia①是一种美德!”这人说。“不过我对于您的说法很觉得Mihisecusvidetur②;但我很希望能不下这个judici-um③。”
“请问我现在很荣幸地得以交谈的这位先生是作何贵干?”司法官问。
“敝人是一个神学学士。”这人回答说。
①拉丁文,“谦虚”的意思。
②拉丁文,“不以为然”的意思。
③拉丁文,“判断”的意思。
这句回答对于司法官说来已经够了,他的头衔与他的服装很相称。他想,这一定是一个老乡村教师——一位像我们在尤兰①还能碰得见的怪物。
“此地的确并不是locusdocendi②,”这人说。“但我希望足下多发表一点意见来启发我们。足下的古典书籍一定读得不少。”
“唔,不错,”司法官说。“我是喜欢读有用的古典著作的;不过我也喜欢读近代的著作——只是《每日故事集》③是一本例外;老实讲,这类书我们太多了。”
“《每日故事集》?”我们的学士问。
“是的,我指的是一般的流行小说。”
“原来如此!”这人微笑了一下,“这些书写得很聪明,宫里的人都喜欢读。皇上特别喜欢读关于伊文及哥甸先生的传奇。这书描写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的故事。他常常跟大臣们把这故事作为谈笑的资料④。”
“这本书我倒还没有读过!”司法官说,“这一定是海贝尔格所出版的一本新书了。”
①尤兰(Jutland)是丹麦的一个省份。
②拉丁文,“文教地区”的意思。
③《每日故事集》(Hverdagshistorierne)是丹麦作家GyllembourgEhrensvürd的第一部小说。
④亚瑟王的圆桌骑士是在欧洲流传很广的关于一群骑士的冒险故事。这儿是指丹麦国王汉斯与他的一个喜欢读这故事的朝臣奥托·路德的一段对话。国王汉斯说:“这本书里所描写的伊文和哥甸先生真是了不起的骑士,像这样的骑士现在再也找不到了!”奥托·路德回答说:“如果还有像亚瑟王那样的国王,当然可以找到像伊文和哥甸那样的骑士的!’(见丹麦作家荷尔堡着《丹麦王国史》)
“不对,”学士说,“这书并不是由海贝尔格出版的,而是由高得夫里·冯·格曼①出版的。”
“真的?他就是作者本人吗?”司法官问。“这是一个很老的名字!这不也是丹麦第一个印刷所的名字吗?”
“是的,他是我国印刷业的始祖。”这人回答说。
谈话一直进行得还不坏。这时另外有一位开始谈到从前流行过一两年的瘟疫:他指的是1484年的那次瘟疫。司法官以为他是在谈霍乱病,所以他们的谈话还勉强可以进行下去。
1490年的海寇战争离那时还没有多久,因此他们自然也要谈到这个题目。他们说:英国的海盗居然从船坞里把船都抢走了。司法官亲身经历过1801年的事件,因此他也理直气壮地提出反英的意见。除此以外,谈话进行得可不太好:每一分钟总有一次抬杠。那位了不起的学士不禁有些糊涂起来:司法官的最简单的话语在他听来不是显得太粗鲁,就是太荒唐。他们互相呆望着。事情一僵的时候,学士就讲起拉丁文来。他以为这样别人就可以懂得他的话了;不过事实上这一点用也没有。
“现在您的感觉怎样?”老板娘问,把司法官的袖子拉了一下。
现在他恢复了记忆力:在他刚才谈话的时候,他把先前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忘记了。
①这是汉斯王朝的丹麦第一个印刷匠。他在1495年出版的《丹麦诗韵》(DenDanskeRimkronike)是第一部用丹麦文印的书。
“我的天!我是在什么地方?”他说。他一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头昏。
“我得喝点红葡萄酒!蜜酒和卜列门啤酒也好。”有一位客人说,“请您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吧。”
这时两个女孩子走进来了,其中一个戴着一顶有两种颜色的帽子。她们倒出酒来,行了曲膝礼。司法官的背上冷了半截。“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说。但是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对这位好先生非常客气,弄得他简直不晓得怎样办才好。有一个人说他醉了,他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怀疑,他要求他们替他喊一辆“德洛西基”①来。于是大家就以为他在讲莫斯科方言了。
他从来没有跟这样一群粗鲁和庸俗的人混在一起过。
他想:这真叫人相信这个国家退化到野蛮时代了。“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
不过,在这同时,他的灵机一动,想要钻进桌子底下,偷偷地爬到门那儿溜出去。但是当他刚刚一爬到门口的时候,别人就发现了他的活动。大家抱住他的双脚。这时,也算是他的运气,他的一双套鞋被拉掉了——因此整个的幻景也就消逝了。
司法官现在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点着一盏很亮的灯,灯后面有一幢大房子。他认识这房子和它周围的别的房子。这就是我们大家所知道的东街。他躺在地上,双脚正对着大门。看门人坐在他对面,在打盹。
①“德洛西基”(drosahky)是过去俄国的一种马车。
“我的天!难道我一直是躺在街上做梦么?”他说。“是的,这是东街!真是光明快乐,丰富多采!可怕得很,那杯混合酒居然把我弄得那样醉!”
两分钟以后,他坐进了一辆马车,向克利斯仙码头驰去。
他把他刚才经历过的不安和苦恼思索了一下,他不禁衷心地称赞幸福的现实——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虽然缺点不少,比起他刚才进入的那个时代究竟好得多。
你看,司法官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3.守夜人的故事
“咳,这儿有一双套鞋!”守夜人说。“这一定是楼上的那位中尉的套鞋。恰恰放在门边!”
这位老实人倒是很想按按门铃,把套鞋交给原主的,因为楼上的灯还是亮着。不过他不愿意把屋子里的人吵醒,所以就不这样做了。
“穿上这样一双东西一定很暖和!”他说。“皮子是这样柔软!”鞋子恰恰适合他的脚。“这个世界也真是滑稽!中尉现在可能已经在他温暖的床上睡了,但是你相信他会睡吗?他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呢。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每天晚上总是去参加一个什么晚会。我希望我能像他,这样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了!”
当他说出了他的愿望以后,他所穿上的这双套鞋就立刻产生效果:这个守夜人在身体和思想方面就变成了那位中尉。他现在是在楼上的房间里,手指间夹着一小张粉红色的纸,纸上写的是一首诗——中尉亲手写的一首诗,因为人们在一生中谁都有过富有诗意的一瞬间。如果一个人把这一瞬间的思想写下来,那么他就可说是在作诗了。下面是中尉写的诗:“让我发财吧!”
“让我发财吧!”我祈祷过好几次,
那时我不过是一两尺高的孩子。
让我发财吧!我要成一个军官,
戴上羽毛,穿起制服,挂上宝剑。
后来我居然也当上了军官,
可是很不幸,我一直没有发财!
上帝呀,请您伸出援助的手来!
有天晚上——我是既幸福又年青,
一个七岁的姑娘吻了我的嘴唇,
因为我是一个拥有故事和童话的富人,
可是说到钱财,我仍然是穷得要命。
不过孩子对于童话却非常欢迎,
所以我很富有,只是,唉,没有钱,
我们的上帝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
我仍向上帝祈祷:“让我发财吧!”
那个七岁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
她是那么美丽、聪明和善良;
唯愿她知道我心中对她的向往,
唯愿她对我好,像从前那样。
但是我很穷,不敢对她表示:
这就是我们的上帝的意旨!
只要我发财,过得舒服和愉快,
我也就不在纸上写下我的悲哀。
我热恋的人啊,如果你对我了解,
请读这首诗——它代表我的青春时代。
不过最好你还是对我不要了解,
因为我很穷,前途是一团漆黑——
愿我们的上帝祝福你!
是的,当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他会写诗的,不过头脑清醒的人不至于把这种诗印出来罢了。这位中尉是正在恋爱和穷困之中,而且他的恋爱还是一个三角——也可以说是一个打碎了的幸福的四角的一半。中尉尖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处境,因此他把头靠着窗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街上那个穷苦的守夜人比我要快乐得多。他不知道我所谓的‘穷困’。他有一个家、一个老婆和许多孩子——他们为他的苦恼而流眼泪,为他的快乐而欢笑。啊!如果我能变成他,我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因为他的确比我幸福!”
在一瞬间,守夜人又恢复到守夜人的原状。原来他是由于“幸运的套鞋”的魔力才变成中尉的;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感到满意,而情愿回复他的本来面目。因此守夜人又变成了守夜人。
“这真是一个丑恶的梦!”他说,“但是也够滑稽。我觉得我曾经变成了楼上的中尉,但这并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我想念我的老婆和孩子们,他们这时正准备着大批的吻,要把我亲个半死。”
他又坐下来,点点头。这梦并不马上在他的思想中消逝,因为他脚上仍然穿着那双套鞋。这时天上有一颗流星滑落下来了。
“它落下来了!”他说。“但是落也落不完的,多着呢。我倒想更仔细地瞧瞧这些东西,特别是这一轮月亮,因为它不会从手里滑走的。我的女人经常替一位大学生洗衣服,那位大学生常常说,我们死了以后,就从这颗星飞到那颗星。这话并不可靠,不过,假如真是这样,那倒也很妙。如果我能飞到那儿去,即使我的躯壳躺在楼梯上,我也不在乎。”
在这世界上,有些话我们说出来的时候,必须万分谨慎,尤其是当我们穿上了“幸运的套鞋”的时候。请听听发生在守夜人身上的故事吧。
就我们人说来,我们差不多都知道蒸汽输送东西是多么迅速;这种事我们已经在铁道上或在海上的轮船中试验过。但是跟光线的速度比起来,这不过只等于树懒①的动作或蜗牛的爬行罢了。光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1900万倍,可是电的速度更要快。死不过是我们心中所受到的一种触电,被解放了的灵魂,骑在电的翅膀上,就可以远走高飞。太阳只须八分和几秒钟就可以走完将近两亿里的路程。灵魂骑上电力,要走同样的路程,只须几秒钟就够了。就解放了的灵魂说来,各种行星之间的距离,不会比我们住在同一城市中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甚至于还不会比住在近邻的朋友的房子之间的距离大。不过在人间的世界里,除非我们像守夜人一样穿上了“幸运的套鞋”,我们的心一触电,我们就永远跟身体分家了。
①这是中、南美洲所产的一种动物。它的举动迟钝,常常待在树上不动。
在几秒钟之内,守夜人走了72.8万里,到月亮上面去了。我们知道,组成月球的物质比我们的地球要轻得多,而且还很柔软,像刚下的雪一样。他来到一群数不清的山组成的大环形山——我们早就在麦特勒博士①所绘的月球图上看到这些环形山——他来到其中的一座山上。你也看到过的吧?在这一环大山当中,有一个像锅一样的深坑,它凹下去有八九里深。坑下面有一个城市。它的形状很像装在玻璃杯里的水中的蛋白;这儿的尖塔、圆屋顶和像船帆一样的阳台,浮在透明的、稀薄的空气中,也是同样地轻,同样地白。我们的地球浮在他的头上像一个火红的大球。
①麦特勒(JohanHeinrichvonMaAdler,1794—1874)是德国的一位天文学家。
他马上看见了许多的生物。这些东西无疑就是我们所谓的“人类”了,不过他们的样子跟我们显然不同。他们也说一种语言,但是谁也不能指望守夜人的灵魂能够听懂。但是他居然听懂了。
守夜人的灵魂懂得月球上居民的语言,而且懂得很透彻。关于我们的地球他们争论了一番,他们怀疑地球上能不能住人,地球上的空气对于聪明的月球上的居民说来一定是太厚,不适宜于居住。他们认为只是月球上才能有生物,而且月球才是最初人类所居住的地方。①不过我们还是回到下界的东街去,看看守夜人的躯壳是怎样吧。
他坐在楼梯上,一点生气也没有。他的晨星②已经从他的手里落下来了,他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盯着月亮,寻找他那个正在月亮里游览的诚实的灵魂。
①这篇故事里关于月球上的事情是出于想象的,其实月球上没有水和空气,也没有生物和居民。
②这是守夜人用的一种木棒,它的头上有一颗木雕的晨星。
“现在是几点钟了,守夜人?”一个路过的人问。不过守夜人一声也不回答。于是这人就轻轻地把他的鼻子揪一下,这使他失去了平衡。他的躯壳直直地倒下来——他死了。揪他鼻子的人这时感到非常害怕起来。守夜人是死了,而且也僵了。这事被报告上去,并且也经过了一番研究。第二天早晨这尸体被运到医院里去。
如果这灵魂回来而到东街去找它的躯壳,结果又找不到,那可真是一桩有趣的笑话啦!很可能它会先到警察署去,随后到户口登记处去,因为在这些地方他可以登记寻找失物。最后它可能会找到医院里去。不过我们也不必担心,当灵魂自己处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它是很聪明的。使得灵魂愚蠢的倒是这具躯壳。
我们已经说过,守夜人的躯壳已经被抬到医院里去了,而且还被运到洗涤间去了。人们在这儿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先脱掉他的套鞋。这么一来,灵魂就回来了。它直接回到躯壳上来,这人马上就活转来了。他坦白地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夜。你就是送给他两块钱,他也不愿意再尝试这种事情。不过现在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在这同一天,他得到许可离开医院,不过他的套鞋仍然留在那儿。
4.伟大的一刻、一次朗诵、一件极不平常的旅行
哥本哈根的每个居民都知道哥本哈根佛列得里克医院的大门的样子。不过,也许有少数不住在哥本哈根的人会读到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把它描写一番。
医院是用一排相当高的栅栏和街道隔开的。不过这些粗铁杆之间的距离很宽,据说有些很瘦的实习医生居然能从栅栏中挤出去,而在外面溜达一番。身体最不容易挤出去的一部分是脑袋。在这种情形下,小脑袋是幸运的了——这也是世界上常见的事情。作为一个介绍,这叙述已经够了。
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此人的头脑从生理上说,是颇为伟大的——这天晚上恰巧值班。雨在倾盆地下着;不过,虽然有这种不便,他仍是想出去——哪怕出去一刻钟也行。他觉得自己没有把这事情告诉门房的必要,特别是他现在可以从栅栏中间溜出去。守夜人留下的那双套鞋正放在那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一双“幸运的套鞋”。像这样的阴雨天,它们对他是很有用的,所以他就穿上了。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从这铁栅栏中间挤出去,因为他从来没有试过。现在他就站在这儿。
“我的天,我真希望能把头挤出去!”他说。虽然他的头非常笨重,但是他马上就轻松愉快地把头挤出去了。这大概是套鞋听懂了他的愿望的缘故。不过现在他的身躯也得挤出去才成。然而这却办不到。
“噢,我太胖了!”他说。“我起初还以为我的脑袋最糟糕哩!现在我的身体却挤不出去了。”
他现在又希望把头缩回来,可是行不通。他只能自由地动动脖子,别的都办不到,他当时的一个感觉是要发脾气,接着他的心情就低落到了零点。“幸运的套鞋”造成这样一个可怕的局面,而且不幸的是,他自己也没有产生一个解脱自己的愿望。没有。他只是想挣脱,结果是寸步难移。雨在倾盆地下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的手又够不到门铃,那么他怎样能获得自由呢?他怕自己不得不在这儿待到第二天早晨。那时人们就可以去叫一个铁匠来,把栅栏锉断。不过这不是立即就可以办到的。对面学校的男孩子不久就要起床,水手区的居民也将会到来,特别来看他被圈在枷里的样子。这么一来,跑来看他的人比去年看角力比赛的人恐怕还要多了。
“哎呀!血冲进我的脑袋,我要发疯了!是的,我要发疯了!啊,我希望得到自由,那么我的头痛也就可以好了。”
这句话他应该早点说才好。他刚一说出了他的想法,他的脑袋就自由了。他赶快往里跑,“幸运的套鞋”所造成的这番恐怖已经把他的头弄昏了。
不过我们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结。糟糕的事儿还在后面呢。
晚上过去了,第二天也接着过去了,谁也没有来寻找这双套鞋。
晚间加尼克街上的小剧场里有一个表演会,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在节目中有一个新诗朗诵的项目。我们听吧。诗是这样的:
姨妈①的眼镜
我的祖母是出名的聪明,
在“古时候”她准会被烧焚②。
她知道古往今来的许多事情,
能看出下一年会有什么发生。
一直看到“第四十年”——真不简单,
但她对于这事总是秘而不宣。
明年究竟有哪些事情重要?
一点也不错,我都想知道:
我的命运、艺术、世事和国家,
但是我的祖母却一言不发。
我只好逼她,这办法倒生效:
她沉默一会,马上就发牢骚。
这牢骚简直等于对牛弹琴,
我是一个被她惯坏了的人!
“你的心愿这次我让你满足,”
她说,一面把眼镜交给我。
“拿着它随便到什么地方,
只要有许多上等人在场;
你可以随便观察什么人:
你看人只须用我的眼镜。
相信我的话吧,他们显出来
像摊在桌上被人玩的纸牌:
它们可以预言未来的事情。”
我说了声谢谢,就跑去实验,
但是,哪里有最多的人出现?
在朗利尼吗?这儿容易伤风。
在东街吗?咳!这儿泥泞太重!
在戏院吗?这地方倒很愉快,
它晚间的节目演得很不坏。
我来了!让我介绍我的姓名;
请准许我带来姨妈的眼镜
来瞧瞧你们——请不要走开!
我要看看你们像不像纸牌。
我凭纸牌预言我们时代的特点——
如果你们同意,你们就不必发言。
我感谢你们,我请你们吃饭,
我们现在可以来观看观看。
我要对你、我和王国作预言,
我们现在瞧瞧这纸牌上有什么出现。
(于是他戴上眼镜。)
嗨,一点也不错!我要大笑!
呀,假如你们能亲眼瞧瞧!
这儿花牌的数目真是不少,
还有美人,完全是一整套。
那些黑东西就是黑桃和梅花,
——我现在要仔细地观察一下。
我看到一位了不起的黑桃姑娘,
方块贾克占据了她的整个思想。
这景象真使我感到陶醉!
这家的钱财有一大堆,
还有客人来自世界各地,
但我们不一定感到兴趣。
至于国会?我们正有时间瞧瞧!
不过这类的事儿你将会读到。
我多讲话就会使报纸感到不安,
因为这样我就打破了他们的饭碗。
至于剧院?它的创造?趣味?格调?
不,我不愿跟经理把关系弄糟。
至于我的前途?这是自己的事情,
咳,你知道,我对于它是多么关心!
我观看——我不敢说出我看到了什么,
不过事情一发生你就会听到结果。
我们在这儿哪一位是最幸运?
最幸运?我们可容易得出结论!
这就是……不对,这容易引起反感!
也很可能弄得许多人不安!
谁活得最长?这位先生,还是夫人?
不成,这不是可以随便讲的事情!
我作预言吗?不好,不好,不好!
你看,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一开口就要得罪人,我真感到难办!
我还不如瞧瞧他们的思想和信念,
凭我全套预言的本领,再作一次发现。
各位相信吗?不,还是请各位发表意见。
各位心中有数:我们快要无结果而散。
你们都知道,我说的话全是无稽之谈。
可尊敬的列位,我要告辞,
我要感谢你们的好意。
①这首打油诗的标题是说姨妈(Moster)的眼镜,但诗中却又说是祖母(Bed-stemoder)的眼镜。大概安徒生信手写来,把主题忘记了。
②在欧洲封建时代,巫婆被认为是魔鬼的使者,常常被放在柴堆上烧死。这儿是说,祖母太聪明了,会被人认为是巫婆。
这首诗念得非常好,朗诵者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实习医生也坐在听众之中。他似乎已经把他前天晚上的遭遇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还是穿着那双套鞋,因为谁也没有来寻找它们。
街上既然很脏,它们对他仍然很有用处。